总是不失望,常常有惊喜(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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总是不失望,常常有惊喜(2)
——兼谈我们为什么要学古文?
02 | 李贽的《寄答京友》 |
李贽写给朋友的这封信谈的也是人才问题。
人才问题为什么会牵动大家的心?
从周公的“一饭三吐哺,一沐三握发”到孔子“才难,不其然乎”的浩叹,再到曹操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”的沉吟,从司马迁强调辨别人才真伪的重要性,他说:“人君无愚智贤不肖,莫不欲求忠以自为,举贤以自佐,然亡国破家相随属,而圣君治国,累世而不见者,其所谓忠者不忠,而所谓贤者不贤也。”到韩愈说“千里马常有,而伯乐不常有”,强调发现和识别人才之重要,一直到龚自珍的呐喊“我劝天公重抖擞,不拘一格降人才”,有识之士对人才的重视一以贯之。再看看历史上爱才、惜才、荐才的诸多美谈以及大量的怀才不遇、赍志而没的叹息,还有像高山流水的典故、“知音少,弦断有谁听”的无奈悲怆,无不让人感慨万端。
人才问题的实质是什么?我认为是“人”的问题。古人讲,天地人三才,人即人才,人才即人。尊重人才就是尊重人,压制人才就是压迫人,埋没人才就是埋葬人,摧残人,毁灭人。
所以,我们讲“人才”,不是从什么“人才是第一生产力”这个角度来讲的,而是从人的自由本性、人性尊严和人生价值这个角度来讲的。
李贽的这篇文章也是谈爱惜人才的问题,有几点值得关注。
一是真正爱惜人才的人很少,什么叫真正爱惜人才,就是“若己有者”,“若自其口出者”,就像是自己有才华一样,就像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一样,而今天的人虽然也口口声声爱惜人才,但只是想博取一个“惜才”的好名声而已,并不是真正的爱才如爱己。李贽为此而深感失望:“呜呼!吾无望之矣!”
第二,李贽说:“既有大才,又能不避祸害,身当其任,勇以行之,而不得一第,则无凭,虽惜才,其如之何!”这可以理解成是对今天的“唯文凭论”的一种批判。
第三,李贽认为,有大才者往往在小知处必寡,其瑕疵处必多,这正是我们通常讲的“人无完人,金无足赤”这个道理,这也是真知灼见。
这三点看似也无特别之处,但引申开去,联系到我们今天的教育,我认为大有深意存焉。
附:《寄答京友》 李贽 才难,不其然乎!今人尽知才难,尽能言才难,然竟不知才之难,才到面前竟不知爱,幸而知爱,竟不见有若己有者,不见有称喜赞扬不啻若自其口出者,如孔北海之荐祢正平,跣足救杨彪也。何也?以其非真惜才也;虽惜才,亦以惜才之名好,以名好故而惜之耳。则又安望其能若己有、不啻若口出如孔北海然也?呜呼!吾无望之矣! 举春秋之天下,无有一人能惜圣人之才者,故圣人特发此叹,而深羡于唐、虞之隆也。然则才固难矣,犹时时有之;而惜才者则千古未见其人焉。孔子惜才矣,又知人之才矣,而不当其位。入齐而知晏平仲,居郑而知公孙子产,闻吴有季子,直往观其葬,其惜才也如此,使其得志,肯使之湮灭而不见哉!然则孔子之叹才难,非直叹才难也,直叹惜才者之难也。 夫才有巨细,巨才方可称才也。有巨才矣,而肯任事者尤难。既有大才,又能不避祸害,身当其任,勇以行之,而不得一第,则无凭,虽惜才,其如之何!幸而登上第,有凭据,可藉手以荐之矣,而年已过时,则虽才如张襄阳,亦安知听者不以过时而遂弃,其受荐者又安知不以既老而自懈乎? 夫凡有大才者,其可以小知处必寡,其瑕疵处必多,非真具眼者与之言必不信。当此数者,则虽有大才,又安所施乎?故非自己德望过人,才学冠世,为当事者所倚信,未易使人信而用之也。然非委曲竭忠,真若自己有,真不啻若口出,纵人信我,亦未必能信我所信之人,憾不得与之并时,朝闻而夕用之也。呜呼!可叹也夫! (选自李贽《李温陵集》卷四《焚书》) |
03 | 欧阳修的《送徐无党南归序》 |
一个人最内在的、最深刻的、最强烈的欲望是什么?我不知道学界对这个问题有没有比较统一的看法。我个人认为,这个欲望就是对自身潜能和才华的追求,希望自己有多方面的才华并最大限度地发挥和施展这些才华。才华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,是一个人的真正的身份和地位,是无法剥夺的,其他一切都是身外之物,甚至连生命都是短暂的、虚幻的、随时可能被剥夺的。用才华来造福自己、造福他人和社会,进而赢得自由、尊严和价值,赢得不朽和永生。
古人有所谓“三不朽”的说法,《左传》里说:“太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,虽久不废,此之谓不朽。”欧阳修的这篇文章就是从传统的“三不朽”说起。在这三件不朽的事业中,欧阳修认为“立言”最不可靠。理由是,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作文之人不可胜数,而他们的文章能够流传下来的却寥寥无几,当初他们写文章时也是劳心劳力,汲汲营营,终不免于湮没无闻,所以,“今之学者,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,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,皆可悲也!”
欧阳修可谓诗词圣手、文章大家,为什么对“立言”似乎存有偏见呢?
欧阳修的这篇赠序是写给徐无党的,后者是欧阳修的学生,文章写得不错,应试成绩很好,名声日著,欧阳修担心他滋生骄傲自满的情绪,“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”,就写了这篇文章送给他。文章最后说自己也喜欢舞文弄墨,所以写这篇文章也有“自警”的意思,这是为了让自己的告诫之意更加委婉,由此可见,欧阳修劝勉后进的良苦用心。
在本文中,欧阳修认为“立德”是最重要的。有了“德”,即使无功、无言,也一样可以不朽,他举的是颜回的例子。说颜回“陋巷曲肱饥卧而已”,“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”,但千百年来一直为人所推崇景仰。其次是“立功”,史书上记载了很多人的功业事迹,他们未必都是能言之士,但凭他们的事功照样为后人铭记。欧阳修的看法当然是有道理的,我也不怀疑他的诚意,但就我的偏见而言,我倒是认为,这三者之中,“立言”恐怕更有价值。
狭义的讲,“德”有特定的时代内涵,过去的道德楷模今天或许仅成一个道德符号,如颜回者流。至于具体的事功,时过境迁之后,大多风流云散。倒是“言”,正如欧阳修自己所说,文章如精金美玉,市有定价,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。文章才是真正的名山事业,是后代永远的精神财富。虽然杜甫发牢骚说“名岂文章著,官应老病休”,但我们还是从“文章”里认识了杜甫,并且永远记住了他,所谓“李杜文章在,光焰万丈长”。那么多封建官员,我们记住的、我们传诵的多是他们的诗文,而不是他们为官的业绩,包括欧阳修本人。事实上,他们的政绩确实泛善可陈;话要说回来,在那样一种集权专制社会里,很难有真正的事功。
其实,欧阳修并不是对“立言”有什么偏见。他反对的是“文章丽矣,言语工矣”,他对徐无党是要“摧其盛气而勉其思”,这就对了,文章不在于言语的工巧华丽,而在于“思”,这对我们今天的写作教学可谓痛下针砭。
附:送徐无党南归序 欧阳修 草木鸟兽之为物,众人之为人,其为生虽异,而为死则同,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。而众人之中,有圣贤者,固亦生且死于其间,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,虽死而不朽,逾远而弥存也。其所以为圣贤者,修之于身,施之于事,见之于言,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。修于身者,无所不获;施于事者,有得有不得焉;其见于言者,则又有能有不能也。施于事矣,不见于言可也。自诗书史记所传,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?修于身矣,而不施于事,不见于言,亦可也。孔子弟子,有能政事者矣,有能言语者矣。若颜回者,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,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。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,以为不敢望而及,而后世更百千岁,亦未有能及之者。其不朽而存者,固不待施于事,况于言乎? 予读班固艺文志,唐四库书目,见其所列,自三代秦汉以来,著书之士,多者至百余篇,少者犹三、四十篇,其人不可胜数;而散亡磨灭,百不一二存焉。予窃悲其人,文章丽矣,言语工矣,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,鸟兽好音之过耳也。方其用心与力之劳,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?而忽然以死者,虽有迟有速,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,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。今之学者,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,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,皆可悲也! 东阳徐生,少从予学,为文章,稍稍见称于人。既去,而与群士试于礼部,得高第,由是知名。其文辞日进,如水涌而山出。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,故于其归,告以是言。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,亦因以自警焉。 |
04 | 马存的《赠盖邦式序》 |
怎样才能写出好文章?当然取决于很多因素。马存的这篇文章立意高远,机杼独出,议论风发,深中肯綮。
盖邦式是马存的朋友,他认为司马迁的文章有奇伟气,深深服膺并有志于学习,希望马存给他讲解讲解。马存说,司马迁的文章是学不来的!就是学,也只能学到一些皮毛,而不可能学到它的内在的精神气质。
好文章不是写出来的,它就是作者本人,作者的人生经历、修养气质、人格精神、德行操守等等无不体现在他的文章中。你要做的不是在别人的文章中爬罗剔抉,刮垢磨光,而是在生命的根底处含英咀华,沉浸醲郁。人生就是一场修炼,你把自己修炼成什么样的人,你才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。文如其人,风格即人,此言不虚。
司马迁平生喜游,名山大川、壮丽奇怪之处,无远弗届,足迹不肯一日休。然而,他“非直为景物役也,将以尽天下大观以助吾气,然后吐而为书。”说得太好了!这儿的“景物”可以广义地理解为人生中各种各样的境遇,我们游历也好,读书也好,学习也好,交往也好,都是在成就自己的人生。“事固有殊类而相感者,其意同故也。”所有事情都是相通的,其目的只有一个,那就是“千教万教,教人求真;千学万学,学做真人”。
作文就是做人。作者说:“予谓欲学子长之文,先学其游可也。不知学游以求奇而欲操觚弄墨,纫缀腐熟者,乃其常常耳。”我们现在的作文教学就是“操觚弄墨,纫缀腐熟”,就是“断编败册,朝吟而暮诵之”,马存说“吾不知所得矣”,但我们知道,我们能得到50分,或者欣欣然有喜色,大呼小叫,啊,我得到了53分。
附:赠盖邦式序 马存 予友盖邦式尝为予言:“司马长之文章有奇伟气:窃有志于斯文也,子其为说以赠我。” 予谓:“子长之文章不在书,学者每以书求之,则终身不知其奇。予有《史记》一部,在天下名山大川、壮丽奇怪之处,将与子周游而历览之,庶几可以知此文矣。” “子长生平喜游,方少年自负之时,足迹不肯一日休,非直为景物役也,将以尽天下大观以助吾气,然后吐而为书。今于其书观之,则其平生所尝游者皆在焉。南浮长淮,诉大江,见狂澜惊波,阴风怒号,逆走而横击,故其文奔放而浩漫;泛沅渡湘,吊大夫之魂,悼妃子之恨,竹上犹斑斑,而不知鱼腹之骨尚无恙乎?故其文感愤而伤激;北过大梁之墟,观楚汉之战场,想见项羽之喑呜,高帝之谩骂,龙跳虎跃,千兵万马,大弓长戟,交集而齐呼,故其文雄勇猛健,使人心悸而胆栗;世家龙门,念神禹之鬼功;西使巴蜀,跨剑阁之鸟道。上有摩云之崖,不见斧凿之痕,故其文斩绝峻拔而不可攀跻;讲业齐鲁之都,观夫子之遗风,乡射邹峄,彷徨乎汶阳洙泗之上,故其文典重温雅,有似乎正人君子之容貌。凡天地之间万物之变,可惊可愕,可以娱心,使人忧,使人悲者,子长尽取而为文章,是以变化出没,如万象供四时而无穷,今于其书观之,岂不信哉!” “予谓欲学子长之文,先学其游可也。不知学游以求奇而欲操觚弄墨,纫缀腐熟者,乃其常常耳。昔公孙氏善舞剑而学书者得之,乃入于神;庖丁氏善操刀,而养生者得之,乃极其妙,事固有殊类而相感者,其意同故也。今天下之绝踪诡观,何以异于昔,子果能为我游者乎?吾欲观子矣。醉把杯酒,可以吞江南吴越之清风;拂剑长啸,可以吸燕赵秦陇之劲气,然后归而治文著书,子畏子长乎?子长畏子乎?不然断编败册,朝吟而暮诵之,吾不知所得矣。” |
2019年2月27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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